春去也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同根藕,上有并蒂莲。

【叶修中心】荆棘王冠 3

侑李:

南方的燥热好像总是过不去,虽说已经立秋,但温度反而比七八月的时候更热上几分。邻近周末的时候,杭州轰轰烈烈地下了一场暴雨。马路边上的水可以淹到脚脖子,急速地向着下水道口流淌;雨水因密集而显得沉重,把西湖砸出了一层氤氲于湖面的白色水雾。


第一轮选拔的结果就是这几天出来的。


刘皓的名字果然排在名单前列,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下一轮。大部分的人都在第一次筛选中落选,被通知在周五之前从俱乐部的训练营宿舍中撤离。


雨水冲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整个俱乐部显得有点冷清。气温骤降,整个夏天都没开过的窗子终于敞开,吹进来带着尘土味道的潮湿空气。自然天光充溢着训练室,比往日里漫着尘味的刺眼阳光令人舒适得多。走廊上堆放着编织袋,还有几个一脸不耐烦的家长。他的五个舍友的职业都是战斗法师,仅有一人在初选中留下。始终闷热而拥挤的寝室顿时空了许多,满地散落着他们收拾时清理出来的纸屑和瓶罐。


出于初选结束后短暂的轻松,刘皓决定去搭把手。在一群垂头丧气的人当中,只有他显得格外自得。他总觉得别的家长会把他当成落选者之一,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留下的事实。


“你也别难过,我看大多数过几天还不是得回去。早回去早重来。”


“还是你们运气好。”


刘皓有些气愤又有些不屑地瞥了对方一眼。


“我这次发挥很差,才排在第三。”


对方的表情略微僵了一下,很快又被沮丧所覆盖。他正穿着嘉世的文化衫,外面套着配套的训练营运动服外套。想了想,便向着刘皓伸出一只袖口,语气竟然有些揶揄的色彩:“你签个名呗,万一出名了呢?”


类似于挑衅,对方心情不佳,没闲心听他贬低式地自我炫耀。


刘皓脸上作出的苦态凝滞了一下,很快消失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用马克笔在那只脏兮兮的袖口签下了名字。


“行了。”


最后关头互相刺了一番,两人不再说话。等几个室友的行李被拖上了车,天色又暗沉了几分。他一边拧着衣服下摆一边上楼,颇有些不甘地回想方才一番暗中计较,结果抬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脚下不由得停了下来。


被瓢泼大雨淋得湿透的衣服粘在他的皮肤上,体温把中间那层水膜蒸得微热,稍稍一动,别的位置的布贴上来,让人冷出一片鸡皮疙瘩。原本刘皓没什么感觉,但在这一刻,身上沾过雨水的位置都有些轻微地发痒。


叶秋正在走廊窗前,挽着袖子,单手手肘支着窗台,指间掐着一根烟,眼睛掩在烟雾之后,时隐时现。


外面笼罩在雨天傍晚特有的蓝色天光中,从刘皓的位置,只能看得到对面行道树的树冠,听见零零星星来自楼下接应的家长的斥责。裹着暴雨的风一吹,温热的水雾扑了他满脸。他感到南方空气的黏意,又烦躁,狼狈地举起袖口往脸上一抹,而叶秋在窗前不为所动。


真奇怪,除非是对话中用以交流的无声信息,刘皓发现自己根本读不出叶秋的表情。他赖以生存的技能在叶秋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叶秋眉间毫无波澜,眼神凝固,嘴角崩得挺紧,显示出一派蹙眉垂嘴角的趋势。这是人在陷入沉思时最常见的一副严肃的面容,却不同于他人有明显的感情倾向,全然封闭,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色彩。


他原想上前招呼,却被眼前的发现定住了——衣衫干燥的叶秋,他后脑的发梢是湿的。


这时候,窗外快速闪过一道白光,天隐约地隆隆作响。开始打雷了。


随后,第四赛季开始了。




回想第四赛季,刘皓总有恍若隔世之感。它跟前三个赛季一样,是以嘉世的一骑绝尘开始的。


体育馆座无虚席,观众席上热烈地翻滚着队员们的名字。刘皓站在嘉世内部的席位或者后台的黑暗下往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上飘着各式各样的标牌,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将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照亮。


又有谁能想到这在日后看来就是嘉世的命运转折点?


……而就是在这里,别样的焦虑与野望悄然发芽。欢呼和灯光如此之美,长久以来凝视的对象刺目的淡定久久萦绕不去。漫长的夏天翻页后,嘉世训练营里的气氛也开始变化,种种原本还未显示出形状的心思纷纷浮出水面。而开学时间已过,事到如今,他同所有留下的选手都无路可退。他面临的已不再是得心应手的暑期,而是一场用尽手段、付诸一切的豪赌。


这时,苏沐橙已经撞上了新人墙,头破血流。从斗神身上寻找并不存在的弱点被证明是白日做梦,于是联盟各队转而将沐雨橙风作为了嘉世的突破口。靠着这种隐秘而甜美的动力,刘皓在训练营一次次筛选中的排名扶摇直上,稳居前三。日常的训练在继续,眼看最终考核即将来临,焦虑也日益增长。可这期盼十拿九稳的焦虑,自然又与找上门来的陈夜辉大不相同。




陈夜辉原本自诩下任斗神,做了无数功成名就的春秋大梦,如今却在名单下部摇摇欲坠,难免动了别的脑筋,找上了职业不同不构成竞争关系的刘皓。而曾经目睹过的叶秋的神情刺激着刘皓,失控所带来的焦虑,使他神使鬼差地没有拒绝,预备在战斗过程中互相制造精彩的发挥。两人怀着截然不同的目的一拍即合,原本,陈夜辉就基本没有胜数,在不影响结果的情况下,让现场更精彩,对两人都有好处。


那天他们你来我往风生水起,虽然整体上还是保持着刘皓对陈夜辉的压制,但中途几次精彩的发挥和躲避倒是让后者输得并不难看,而前者重新压制过程中展示的几个操作也堪称神级,让整场对决有了好几个亮点。


伴随着身边人的轻声赞叹,刘皓打得愈发流畅,十指在键盘上不停地飞舞,比往常更加放松。面对这种确定的胜利时,刘皓比其他时候更放得开;有了旁人直接的赞美,也让他战得愈发爽快。而这些爽快和放松,让他心中隐约的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暂时性地忘记了赛前的约定。


“荣耀”大字闪出,已有性格直爽的旁观者在鼓掌叫好。刘皓微笑着摘下耳机,向叶秋那边看过去,准备迎接叶秋的评价。此刻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得意之中,心中对叶秋表扬为主的评价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可是,不对,那个神情不对。


刘皓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僵,顿时脊背上冰凉冰凉的。


叶秋抱着手,右手食指中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烟,烟蒂因为太沉而落下些许,他却没注意到似的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刘皓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发现了吗?那几个精彩的技能交换和压制,是自己同对方特意配合出来吸引眼球博得叶秋赞赏的亮点。


可这有什么关系!刘皓飞快地为自己找到说辞,他自己本来比对方技高一筹,要是完全来真的自己也有信心能与之一战,他也完全有信心能被正式选入嘉世俱乐部。这些配合只不过是顺手做了添点更精彩的东西来更加保证自己的顺利入选,没有对事实的伤害,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又有何大碍?


周围的人有点不明白情况,只觉得叶秋和刘皓之间的气氛微妙极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一脸不明真相地等待叶秋开口。


叶秋看了刘皓片刻,目光却随后转移到了陈夜辉身上。


“刚才你的炫纹产生被刘皓挑掉,但只要炫纹炸裂,状态加成就是有效的,所以他后面的圆旋波动剑与冰霜波动剑之间有很大的空当,按照加成后的属性,躲避再迂回攻击不是难事。之前的所有练习中,你这方面的判断能力没有问题。但是,这次你没有。你选择了前冲落花掌,在对方冰霜波动剑已经发出的情况下——魔剑士的常见波动剑组合连击,你会不清楚么?”


叶秋脸上仍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刘皓觉得那种冷笑的意味越来越浓了。


“因此我只能判断,这是一场观赏性极强的配合赛。你们谁出的主意?”


提出方案的人是陈夜辉,想出办法的却是刘皓。陈夜辉果不其然地顺势推卸责任。


他正要开口解释,叶秋却没有让他接话的意思,只是笑了笑,低头把烟灰弹到脚下的垃圾桶里,重又抬起头来,冲陈夜辉道:“他给你了什么条件吗?”


他开口细如蚊声,含糊不清。


“请……吃饭。”


这句话在高度紧张中有一种莫名的喜剧效果,围观的人顿时一阵哄笑。


“哦,因为一顿饭你们就可以放水,”叶秋面无表情,声音平静,突然在后半句提高,“那以后给你几万块钱就可以打假赛了对吗?”


“我……”陈夜辉张了张嘴,又羞又怒,有气无力的声音毫无重量感,“我不会。”


叶秋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来,那道平静的目光直直望向刘皓。他不语,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一张表面磨得有点陈旧的账号卡,一时间身边的人们小声议论纷纷。


——那是一叶之秋。


“你过来,”他说,“跟我打一局。”




他日夜盼望的与斗神的第一次对决,居然是这么难堪地发生的,和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他想象着自己击败斗神一鸣惊人,就算这太不切实际,他觉得至少自己也能留下精彩的为难,最后不失风度地感谢前辈赐教。刘皓自比第三赛季的天才新秀王杰希,在后者与叶秋的首次交战中,天马行空的法术撞上了最固若金汤的那种,于是“最佳新人”的耀眼头衔成为了斗神神坛下的一个祭品,刘皓自以为自己不至如此。可如今他死得更加无措、更加难看、更加笨拙、更加廉价、更加无可争辩——他以往自认为价比“最佳新人”之名的所有自矜自傲,不过是又一个祭品。


刘皓僵在电脑前哑口无言,对战期间的恐惧感还未完全散去,难堪和羞耻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他的脸。围在旁边的一众人屏息凝神,五体投地看着叶秋、或好整以暇瞥着刘皓,整个训练室里一片死寂,灯管内电流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被崇拜者们环绕着的叶秋推开鼠标,看了刘皓一眼。


“在一场比赛中,”叶秋说道,“观察对手、判断形势、思考战术,还有全力以赴的操作,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想需要做,你怎么总是有空去动那些歪脑筋做多余的事?为什么不能专心?”


沉默已久的人墙像是长了草,这话一阵风一般吹过去,于是那些墙头的草便随着风摇晃起来,充满了揶揄的压低后的哂笑从身后一波越传越远——刘皓几乎能想象出他们幸灾乐祸的恶心表情。


他坐在位置上,抬头死死盯着叶秋。他觉得叶秋故意把小小的选拔中毫无影响的短暂配合,当着所有人上纲上线到了打假赛的程度。他觉得愤怒,但无话可说。堵住他嘴的是叶秋的眼神。


他的眼神中轻蔑、鄙夷和愠怒皆有,却唯独少了几分正常情况下与之伴随的恳切、痛惜与失望。这是审视,乃至审判,却唯独不是教训,不是斥责。你举止丑恶,那也只是你,与他毫不相干。叶秋本人从丑闻之间抽离了,这甚至不是一幕滑稽剧的情节,而是上帝书写剧本、玩弄角色般的写作手法。因此他越发清高,使得你愈发丑恶。这是何等傲慢,刘皓于羞恼之间恨意和不甘更盛——


你当你是谁?


那几回合的表演之外格外精彩的高段连击,你为什么看不见?往日里每日都遥遥领先的实战成绩,你为什么看不见?平时每个夜晚几乎都最晚离开、训练软件上远超别人的次数记录,你为什么看不见?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极度慌张、羞耻和愤怒带给了他一种头重脚轻的麻木的冷静,以至于他几乎丧失了对重力的判断力,感觉脑袋似乎正向一边倾斜过去。直到叶秋离开人群散去,刘皓才察觉到心跳声把他的神经震得不断跳动。


很久之后在赛场上,刘皓在叶秋的一次次精彩发挥后在频道里为队长喝彩,激情洋溢的话语之后,也是叶秋冷冰冰的那一句,你少干点没用的事。


换一句话说,他费尽心思的所作所为,在叶秋眼里都是没用的。


如何奋力追赶也换不来一次回眸,如何高声喝彩也不能使之侧目,即便是心中掀起了厌恶的滔天大浪,也动摇不了对方分毫。而自己的一切爱恨,已经使得本身怒火中烧,却于对方而言无济于事,不过类似诅咒恶人下地狱的教徒、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想象对方在你爱恨交织的瞬间经历水火,实际上对方并没有任何感想。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比这更加令人绝望的追逐?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以凡人之躯去挑战夸父的伟业?


就像是终日面对一堵静默的墙壁,就像是长期注视一潭无波的深水,喊出去的话音没了着落,全数沉在里面闷着,甚至诡异地没了回声。久而久之,连精神胜利法也再也不管用,恐惧、愤怒与不甘一起灼烧着心脏,只会抓心挠肺地渴求一点人声,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此番情景,非达摩不能久忍。


刘皓不能理解。他从小到大都被有意无意地教导着为人处世的重要性,但他曾经学到和无数次有效运用的处事技巧,在叶秋面前全部失效。叶秋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刘皓含恨想,或许连同自己整个人,连同他曾有过的所有期许、热忱、努力和野心,在他眼里都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是苏沐橙,是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他特别关照的亲近之人。


一种厌恶迫不及待地占领了刘皓的大脑,这种感觉和被欺骗、被愚弄时如出一辙。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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