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也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同根藕,上有并蒂莲。

【叶修中心】荆棘王冠 7

侑李:

当观众终于发现兴欣的总冠军宣言并不是玩笑时,叶修已经带领着这支队伍磕磕绊绊又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决赛。


刘皓不相信在今日强盛的轮回前,兴欣一行人可以讨个便宜。可是叶修夺冠的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反复清点轮回一切有利的纸面因素:新第一人枪王周泽楷,斗神的后继者孙翔、众多正值当打的中生代大将,还有江波涛——能夺走他心心念念“第一魔剑士”之称的江波涛。为了在内心对抗叶修夺冠的可能,他甚至愿意认可竞争对手江波涛比自己更高一筹。


沐雨橙风在夹击中挣扎,在近战能力数一数二的一叶之秋的攻击下踉踉跄跄,无浪的辅助如同往日一样滴水不漏,阵阵波动在她脚下萦绕不去。怜香惜玉在赛场上从不会存在,孙翔和江波涛脑海中同样是职业选手最高的追求:轮回不能输。他们的夹击愈发密集,苏沐橙的挣扎愈发微弱。那场面几乎算得上是残酷,沐雨橙风挣扎着移动试图脱身,向着君莫笑的方向靠近,可是这个情况下她就算靠近了又有什么用?一步、两步、三步……步步都伴随着飞溅的鲜血,这种微小而无用的坚持那么令人动容,而来自轮回的攻击却如影随形,没有片刻放松。


另一边,君莫笑与一枪穿云狭路相逢,陷入缠斗。周泽楷的预判能力和操作,此刻尤其令人绝望,三步枪体术和每一个利用到了极致的技能让君莫笑的突破无比艰难。但叶修还是在冲击着封锁一步步向前,向着这个赛场上他仅剩的队友靠近。


那一刻所有观众的眼中只剩下叶修和苏沐橙无比艰难的接近,几乎让人忘了思考场上所有动作最终导向的战术是什么——直到导弹的轰鸣声尖啸,盛大的火舌从天而降,蘑菇云升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那只是靠近吗?默契如叶修苏沐橙,费劲全力,怎么会只为了徒劳的一次靠近?明明直到最后一刻之前,他们所想的从来都只有胜利!


艰难、无奈、可怜、心酸、残酷……这些观众的观感,在当事人眼中算不了什么。他们不想考虑自己有多弱势,只要还活着,他们就渴望着征服、渴望着胜利、渴望着荣耀。就像叶修被嘉世诬陷,被曾经的粉丝们咒骂,明明是于绝境之间,他也丝毫没有侧目,踩着他们的脸一路走到了这里,杀到了第十赛季的总决赛赛场。


轮回三人在被盛大的火光淹没的瞬间,立刻转火全力击杀沐雨橙风。转眼,沐雨橙风生命清零。


无浪生命,0.7%。


——场上现有的角色,三对一。




在那一瞬间,刘皓几乎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了。


兴欣就要失败了吧?叶修……就要失败了吧?


他咬着牙,手指冰得跟铁一般,竟然紧紧地闭上了眼。


耳机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潘林和李艺博两人正声嘶力竭地同现场观众一起狂吼。那种呼叫,对于刘皓来说从不陌生。六年前他在观众席上看叶修的比赛,五年前他跟随叶修走进比赛间,两年前他全程参与的叶修退役会,一年前叶修在镜头前的回归,迎接他的都是这种翻天覆地的喊叫。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犹豫片刻后睁开了眼。


可已经太迟了。


最后的六点五秒被反复播放。没有散尽的硝烟中,君莫笑的身影仿佛游离的鬼魅般突然闪现。一把手里剑向着毫无防备的无浪胸前袭去。紧接着浮空的,是枪王一枪穿云,在对方的残影和攻击之中苦苦挣扎。空绞杀、旋转、崩山击、落花掌……


荣耀在其动作和武器的设定上,尽力遵从现实,拿取武器需要时间不能瞬间而出,武打需要借力调整不能凭空而起。虽然游戏结合了科幻与魔幻的设定,游戏体验却相当真实。然而此刻,一连串的低阶技能和武器就像是完全脱离现实般,一涌而出,再被取消替换,凌空寥寥几秒之中,刀枪拳脚一并而上。尸体落地的一瞬便是胜利来临之时,壮丽而不可思议得宛如神话中的史诗。不,一枪穿云落地了,虐杀还没有结束——隐藏在枪王身体后的死神,无声无息地扼住了一叶之秋的咽喉。


一叶之秋,原本属于叶修的角色,现在是叶修的敌人。这是奥丁的昆古尼尔,确立的一刻就注定了对手的灭亡。武器抽取的音效,低阶技能的光效,急速交换的走位,如同失控的脉冲般疯狂鼓动着。快,那是一种让每个旁观者肾上腺素疯狂上涨的快,是每个人都想象过、向往过的快。其中的往返和转身,已经无法被看清,只见一团绚丽的色彩将对方裹挟其中,血线在挣扎之间不断消亡。


你还能不能想到角色背后那个笑意戏谑懒懒散散的青年?你还能不能记得起他曾经令人恼火的嘲讽的语言?你还能不能回忆起他的欢笑和夜晚徘徊不去的挣扎?还有那个雪夜孤单离去的身影,指间燃尽的烟头和键盘缝隙中的烟灰。


他的十个手指都在颤抖。


不,他只能想到的是叶修平静得如同神祇般的脸,夜晚屏幕前的静默,淡漠得目中无人的笑容,梦中那个无法追及的遥远背影,蓝色的烟和白色的雾,还有初见的那个夏天,他身上那件鲜红的嘉世队服,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叶修这最后六点五秒,几乎恐怖的暴起,唯一能让人想到的,竟然是“神迹”。


高龄退役,之前有三连冠的荣耀、不动声色的隐忍、用心良苦的退避、十年一日的初心,之后,他一手从网游里拉出一支冠军队,练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实战散人,创造出37连胜四冠的奇迹。这就是叶修,他最耀眼的头衔,是“荣耀之神”。


只需要换一个角度,不要回避那些舍不得对自己用的评语,一切都有完全不同的合理解释。


他的自尊强烈又脆弱,他的嫉妒隐秘又赤裸,他的渴求实际又贪婪。因此他崇拜,随后羡慕,然后垂涎,最后憎恶。恨叶修优雅从容的笃定,恨叶修自然而然的凌驾,恨叶修经久不息的风光。这些东西日复一日地威胁着他的骄傲,威胁着他由来已久的自我评价,于是这就是尼散月第十四天,假证人捏造罪状以指控他的过错。


从来没有人能长期位于巅峰,正如从来没有太阳可以永久位居当头。日升就有日落,潮涨则有潮退,英雄必有末路,而美人亦将迟暮——这世界上没有永恒,必然没有。永生的故事属于神话传说,属于天方夜谭,却不属于普罗大众所处的此地此刻。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定律,是命运,是伟大英勇如俄狄浦斯费尽努力亦无法逃脱的宿命。


原来这是一个必将重温的隐喻——神子因无罪而获罪。


昔日的百般质疑、构陷与侮辱,不过是背负十字架走过的各各他山路;致命的沉默、让步与败走,却是于苦刑柱上舍命作赎。而在这最后一刻奇迹出现,天空尽黑、圣殿幕断、大地震动、盘石崩裂,凡人才将所成之事归于荣耀与神,而犯错的不过是自己。


——心高气傲,所以总认为自己被刁难;自恃不凡,所以认为一视同仁是一种冷漠;心比天高,所以老觉得自己被打压;满怀偏见,所以用自己的解读蒙蔽了眼睛。


叶修将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却不在意自己可能因此付出的代价。这信任背后又是何等充足的底气,是超凡出众的洒脱、是强大丰富的精神世界、是目不斜视的专注、是天才独有的洞察力。它们其自身强大而涌现,让他不用去纠结并算计得失。


……怎么就有人能活成这样?


刘皓坐在电脑前,面无表情。半晌,鼻腔里似哭似笑地一阵抽泣。这几声扭曲的声响带来了戏剧性的效果,引燃他的情绪一路爆发。他双手攥着自己的头,全身颤栗。他就像幻想中舞台上一位受伤的主角,哭得真切而有感染力;按照一般的套路,接下来本该有气势磅礴的内心独白,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多么可笑啊,那因为叶修的只字片语就心潮澎湃的内心,总是力图从叶修的任何言行举止中挖掘出他深藏的心绪。叶修面无表情,他从中看出漠视;叶修微微一笑,他从中看出讽刺;叶修普通几句鼓励,他从中读出青眼相加,从而在下一个面无表情中感受到更强烈的不满。


可是那都不过是叶修一贯的行为方式。面无表情只是面无表情,微微一笑只是微微一笑,鼓励只是鼓励。叶修面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该严厉的严厉,该鼓励的鼓励,而刘皓,却将这些串在一起,过度解读出漠视和偏心。他把叶修普通的表情,当成了一出跌宕起伏的戏剧。


于是刘皓自己的内心跌宕起伏,他愤怒,他不满,他畏惧,他不甘心。正如蒙娜丽莎凝固了几个世纪的微笑,但总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看出不同的表情。幸福的人看她,她笑得开心;悲伤的人看她,她笑得忧郁;心虚的人看她,她笑得讽刺。于是人们纷纷夸耀并恐惧着那个微笑,仿佛它隐藏了一个几百年前的谜语,却从来没有人想过,神秘的到底是静止的画面还是变化的人心。


多么完美的一出滑稽剧啊。他一直默认自己是拥有一个华丽反转的主角,最终才发现自己是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配角,还与主角站在了对立的方向。而那个曾经被他逼退的敌人的故事里,充满了无法选择的出身、血脉亲人的反对、背井离乡的出走、常人难及的光荣、忍辱负重的隐忍和排山倒海的王者归来,那才是一部完美的史诗。


到头来,连在跳出职业圈来的现实世界里,本以为平等的出生,却也是悬殊巨大的普通家庭之子与皇城根下的名门后代。


回头审视自己所有盲目的自傲、嫉妒、算计与对他人不自量力的抗衡,又有什么比这些更加难看。


你为他戴上荆棘王冠,给他苦胆吃又给他醋喝,你侮辱他损害他,直到他被钉死才舒了一口气。


可你们居然忘了他还能复活。


——一场凡夫俗子的闹剧。




是时候结束了。


第七赛季决赛结束,张佳乐得到了他的第三个亚军。刘皓的座位正好在领奖台附近。没人能说得清,失去了搭档好不容易走到决赛的张佳乐背负了多少压力。胜负决出之时百花粉丝哭作一团,可张佳乐却十分平静。王杰希伸过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张佳乐竟然还回以微笑表示感谢。刘皓因此以为张佳乐至少不会被第三次求而不得所击倒,没想到不一会儿就得知了他退役的消息。但他那平静的神色和微笑一直刻在刘皓的脑子里,让他费解。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明白,张佳乐决意退役时那种平静的来由——绝望之后,尘埃落定,唯有平静而已。


刘皓呼出一口气,全身前所未有地放松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他跟山巅上的风车厮杀了多年,终有一天他再也站不起来,发现自己浑身鲜血、经脉断裂,躺在脚下的不是巨人的头颅而是皮囊;堂吉诃德燃烧的心终于冷静过来,选择离开这片土地,返回家乡死去。


这一离开就是八年。


许多退役选手还在时不时关注消息、打打游戏当做缅怀,而刘皓的离开非常彻底。他彻底删除了荣耀,没有保存任何账号卡和登陆器;没有订阅报纸,其他报纸的体育版或电竞版总是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


八年来,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开始打拼,用自己在职业圈的积累做投资,倒也过得比较顺利。在这八年中他与一个从不关注荣耀的女性恋爱然后结婚,日子过得就像任何人一样平凡。再没有一个个突发BOSS打扰睡眠,没有一次次无休无止的材料之争,没有一场场东奔西走的职业联赛。荣耀中那些带着侠义色彩的词语没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更日常的词语。除了在女友当初问他早年经历时又感到一阵熟悉的抽痛,别无其他。


太阳照常升起,而生活总要继续。


他足足八年没与职业圈有任何交流。当然,这比他想象的时间要短——他原以为会是一生。




地铁在隆隆声中前行,抵达建国门站。车厢因减速而耸动了一下,刘皓抓住扶杆,下意识向正在开启的车门望去,一眼就看见迎面走来的一张熟悉的脸,伴着开门时猛然刮入的风,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幻觉。


可面前确实是那个人。他双手揣在衣兜里,腋下夹了一份文件。身穿一件黑色羊绒长大衣,一件浅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胡乱系一条格纹围巾,颈部从其中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喉结稍微动了动。头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前额光洁,浅褐色的眼睛藏在睫毛下,像是云层阴影下的广袤大地。


刘皓手腕皮肤下的血管突突跳动起来,酸痛一路灼烧至左胸。心脏有力地撞击着他的体内,四周仿佛突然陷入了沉寂。


对方显然愣了片刻,随后在僵持的对视中率先缓过来,笑道:“好久不见。”


“叶哥。”刘皓不无尴尬地点头应道。


“来北京工作了?”


“八年了。”


“这么久,之前怎么没偶遇过你?”


“叶哥比较忙吧。”刘皓随口说道。


“都挺忙,”叶修瞥了一眼刘皓的左手,“结婚几年了?”


“五年左右,有个女儿。”


“恭喜。”叶修简单地说道。他笑了笑,微翘的嘴角毫无往日印象中的揶揄,声调自然而平和。


临近高峰期,地铁中人很多。叶修因和刘皓说话,站在他身边拉不太开距离。刘皓几乎能清楚地听到叶修的呼吸声,那带来了一种强烈的尴尬与压迫感,使他莫名地提心吊胆起来。


恰逢下一站靠站停车,刘皓仿佛得到了解放,和叶修道了一声“到站了”后便挣扎着挤出去,在这一站等待下一班列车。终于达到目的地后,他在路边买了本新闻周刊,向着公交车站走去,一眼便望见站牌下那个黑色的身影。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躲,对方恰好一眼望了过来。


刘皓敢打赌,那一眼中,叶修早就明白了刚才他急着下地铁是为了躲他而不是到站。难道不会吗?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叶修只望一眼就能判断出刘皓偷听到了他和陶轩的争执。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借口,他再掩饰也无济于事,刘皓干脆直直走过去,这次他主动开口:“叶哥怎么站这风口?”


“之前带队在悉尼打比赛,刚回来,”叶修合掌往手套中间吹了口热气,“回来路过,叫我弟出来吃个饭。”


“刚回来?”刘皓一怔,想起了十多年前叶修总是缺席发布会的事。


“哦,”叶修仿佛也是同时联想起来,笑道,“首都机场,下午四点落地。没去发布会。这种事情嘛,丢给喻文州他们就可以了。”


刘皓也顺势笑起来,目光移向马路的对面。


“天可真冷。”


“北京冬天其实比杭州好对付,多穿衣服就行。”


刘皓点点头,即将脱口的赞同附和却过于熟悉,让他一瞬间回想起什么,便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叶哥这烟——没抽了?”


“对,”叶修说,“家里人不让,就慢慢戒掉了。”


他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偶尔还是会抽几根,但是瘾倒说不上。”叶修补充说。


“你以前烟抽得很厉害。”


他坦然而诚恳地点点头:“那样不好。”


北京的冬天风很大,刘皓裸露在冷空气中的手不一会就被冻得毫无知觉。光秃秃的行道树上残留着秋天没落尽的黄叶,在狂风中时不时被扫下来一片,跟着风在空旷的柏油马路上盘旋,然后被偶尔驶过的车辆带起的气流往前拉一段距离。


天在慢慢暗下来,淡蓝色带着粉色霞光的苍穹沉淀成浅青色。刘皓早已放弃了在叶修前自作聪明,无话便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叶修的身边。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道明亮的车灯从远处打过来,叶修眯起眼睛向来的路上望了一眼。


“我车来了,先走。”他回头说。


“行啊,叶哥慢走。”


叶修点点头,拢了一下围巾,一边斜眼估测着缓缓驶来的车的速距一边向人行道下迈过去。他迎着风站有点睁不开眼睛,额前的碎发、围巾末端的流苏和长大衣下摆一起往后飘。这条路上车辆行人都不算多,漆黑锃亮的轿车打着车灯从容地靠着人行道停下,驾驶座上西装革履的人长着一张与叶修别无二致的脸,鼻梁上架着一个巨大的墨镜。


叶修冲窗口扬了扬头:“起范儿了你?天都快黑了戴什么墨镜。”


“你好意思说,刚查酒驾的交警小哥是你的粉儿,查完了当场就挪不动脚了,又蹦又跳地要签名,怎么说都不信我不是你。他还说——”叶秋在墨镜后迅速翻了个白眼,模仿对方口吻说道,“‘叶神你快别哄我了,我知道你翘了发布会没去自个儿跑出来了’。”


“我这不是为了跟你吃饭吗?”叶修啧了两声,一边笑一边拉开副驾驶车门,“你最后是怎么走的?”


“把我驾驶证掏出来了呗!人家一看我名字整个人都懵了。”叶秋嫌弃道,“赶紧上车,之后再遇到你的粉儿我好交代——你身后那位谁?又是你的粉儿?”


“刘皓,”叶修说,“以前队友,刚遇见了。”


叶秋一愣,显然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地道了声“你好”,多看了几眼。


还没等刘皓有什么反应,叶修一巴掌拍到叶秋头顶:“饿了,飞机上没吃午饭,走不走?”


叶秋怒气冲冲应了一声,墨色的车窗玻璃缓缓上升。这时,叶修转过头来冲他挥了挥手,道:“再见,给你拜个早年啊。”


刘皓站在原地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眼看车慢慢移动就要加速开走,刘皓突然大步跑了几步冲到前座尚未完全合拢的窗前。他清楚地从还未完全合上的玻璃上方看到了叶修惊讶的眼神。


“叶哥——世邀赛,是冠军吗?”


他急匆匆地问道,几乎是在吼。


那双眼睛眨了眨,带上了一丝笑意:“不然呢?”


自动匀速升起的玻璃终于完全闭合,刘皓猛地停下脚步,目送他们缓缓离去。




八年。距离他自己退役八年,距离叶修退役十年。


这八年来他等着一个人的反击,可它从未到来。


那个人无意于复仇,无意于愤怒,更无意于怨恨,这些不过是庸人自扰;被辱骂、被排挤、被孤立,这些也都无关紧要。叶修总会往他认定的目标一步一步走去。所以他当年那么看重邱非,想必也是在那种专注和坚定中看到了自己。事实证明,那个少年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竟然拥有赌上职业生涯、继承嘉世残局的超凡勇气。


当初叶修又何曾没有提醒过刘皓?他反复教导刘皓,要专心;可是刘皓怒火中烧,将叶修的提醒当成了讽刺、当成了冷漠、当成了好为人师、当成了不怀好意。


八年后终于有一天,对方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短暂的一怔后,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久不见。”


云淡风轻得像不属于这个一度充满了排挤、嫉妒与怨毒的普通人的世界,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刘皓往车辆消失的方向望去,夕阳西下,薄暮中空气闪烁着浑浊的淡红。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从荣耀的世界中离开,为此他八年来再未进入过那个曾经了如指掌的游戏,也强制自己再也没关注过荣耀相关的新闻。他甚至不知道今年世邀赛的举办时间在冬天,不知道现役国家队队员是何人,不知道八年来是哪几支队伍问鼎联赛。


可当荣耀突然再次出现在面前,能让自己最迫切关心的仍然只有那两个字;那八年前被叶修一点一滴写进他心里的两个字。


当初决心退役仿佛是对自己的一次流放,很久以前,他也是一个职业选手。那热爱中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一切的开端。他曾经废寝忘食地研究魔剑士的操作技巧,一边担心着即将到来的考试,却仍然凭着不理智的冲动,连夜写下大篇心得和攻略,他当初进入嘉世青训营的时候是多么充满了希冀,成为正式队员时又是多么快乐。


就在一夜之间,在桌面上停留了十多年的荣耀快捷入口消失了,不止一次地他想要重新下载哪怕只是解解馋也好,不止一次他在繁忙的工作间下意识地想要打上一局来放松心情。就像是一个绝症病人身上插了多年的输液管突然被拆掉了,等待他的不是治愈就一定是死亡。


他不知道可以从那段阴影般的过去中解放的时刻会什么时候到来,他不断地拒绝这漫长刑期中的假释——短暂地重回荣耀之中。这意味着在他彻底释怀、放下过去的愤怒、不甘、嫉妒、恶毒与后悔之前,等待他的煎熬或许还有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这没关系。


他终于自由了。




刘皓走出电梯,单手摸着钥匙,准备把门打开。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家里客厅电视的声音,连在门外的走道上都能听见一点隆隆的震动。这震动有几分熟悉,就像是八年前打荣耀时,魔剑士一记地裂波动剑发出时的声音。


他刚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推开门,却电视屏幕上正闪烁着他最为熟悉的光效。之前那的确是一记地裂波动剑。那个他极其熟悉的职业,出现在国家电视台的新闻频道上。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熟悉,他一瞬间就能回想起八年重复过无数次的操作、快捷键和技能组合。冰霜波动剑,紧跟的,是烈焰波动剑和疾光波动剑吧?这是魔剑士大名鼎鼎的经典三叠剑组合,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空隙。


他站在门口怔了好久,直到女儿抱怨冷,才反应过来把门关上。


原来这八年来,电子竞技逐渐发展为一项被认可的运动项目,荣耀世邀赛本国夺冠的消息被广泛报道。


“爸爸,妈妈说,你以前也打过荣耀,是不是?”


刘皓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好厉害!”


他笑了起来,终于打定主意在女儿身边蹲下,和她一起看电视上的报道。


当年的前辈和同期选手已全部退役,当年稚嫩的新人已经成为了国家队的中流砥柱。新嘉世的邱非,当年叶修最看中的、他为此而嫉恨过的少年;兴欣的乔一帆,被叶修从微草的冷板凳上捡回来的少年,已是顶尖的阵鬼选手和新晋战术大师。还有微草的高英杰、霸图的宋奇英、蓝雨的卢瀚文……更多的新面孔,毫无疑问是八年来的后起之秀,他一个都不认识。


镜头扫过年轻的世界冠军们的脸,最终在走在最后的人那张熟悉的脸上停了下来。他面色平静,眼睛里含着笑容,似乎是顾忌着场面,未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手曲起抬在胃部前。深色的长大衣敞着衣襟,脖子上挂着一条格纹的羊毛围巾,白色衬衫的领子微微露出来一点。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几乎没有皱纹,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白,看来还没改掉不爱出门的习惯。衣着比从前得体整洁了许多,可那神态分明同当年走进训练室迎接初来的训练营新人时一模一样。


真奇怪啊,那么多年来,他一直没变。


“那个人是谁?”


“他啊,”刘皓笑着说,“那是我们的队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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